瑞士的琉森音乐节(Lucerne Festival)是当今全球最富盛名的古典音乐节之一,琉森音乐节乐团也是全球最优秀的交响乐团之一,在该乐团的发展史上有三位意大利指挥大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第一位是阿图罗·托斯卡尼尼( Arturo Toscanini)。他是音乐节1938年开始时的指挥,不但以个人的影响力正面推动琉森音乐节的成型,而且他也帮助了一些因纳粹上台而无法继续在德国国内发展的音乐家找到演出的机会,使这些优秀的同行避祸。
第二位是克劳迪奥·阿巴多(Claudio Abbado)。是他在2003年重启琉森音乐节日乐团,以“阿巴多和他的朋友”的方式,吸引了一大批欧洲顶尖的独奏家和乐团成员参与到重建的琉森音乐节乐团,使得琉森音乐节几乎是在一年之内重回到欧洲顶尖音乐节的行列。正如他在琉森音乐节重开的音乐会上出马勒的“复活”交响曲,阿巴多使得琉森音乐节复活。
当我看着眼前,2019年10月19日晚深圳音乐厅里里卡尔多·夏伊(Riccardo Chailly)和他带领的琉森音乐节乐团演出“拉三”钢协和老柴“第四”,虽然乐团成员的大部分面孔已经改变,仅剩长笛首席、中提琴首席等不多的几位阿巴多年代的成员,团里斯卡拉剧院乐团成员不少,但是乐团依然是世界顶尖的。夏伊是天授琉森音乐节乐团的第三人。
阿巴多给琉森音乐节留下的印记太深刻了,他塑造出乐团那种灵动、透亮、精巧的声音,诠释作品那种优雅地谈吐,对作品的纵向横向结构的构筑,乐队队员愿意为他全身心的付出,在当今任何一支乐团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关于琉森音乐节重开和发展是大家熟知的。2000年夏季,阿巴多正处于事业空窗期。当时他的健康已经康复,离开了柏林爱乐乐团日常的管理工作,使得他摆脱了管理工作的纷扰,可以全身心投入到音乐事业之中。其实人到了这个岁数,尤其经历过生死关口的洗礼,不为名利,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情理之中。所以当琉森音乐节的麦克尔·海夫立嘉(Michael Haefliger)找到了阿巴多谈重开琉森音乐节乐团时,阿巴多提出了他的想法,海夫立嘉是一口答应。
琉森音乐节主会场KKL
就这样,阿巴多以其独有的人格魅力和业界地位,吸引到一大批星光熠熠的欧洲顶尖独奏家、室内乐演奏家和乐队成员加入,加上马勒室内乐团、柏林爱乐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伦敦交响乐团的精英,造就了这支音乐史上不可复制的明星乐团。
最重要的是,这些音乐家都是以音乐作为事业和理想的艺术家。这批人都是冲着共同的理想和阿巴多的人格魅力而来,因此琉森音乐节乐团这支属于临时性质的乐团红极一时,风头差点盖过全球所有职业乐团。这是古典音乐事业近年来最重大的一次去商业化和回归古典音乐艺术本源的胜利。
2013年8月,阿巴多最后一次站上琉森音乐节舞台
随着阿巴多突然离世,音乐节乐团和阿巴多在琉森的马勒交响曲全集的系列音乐会一样,成为了未完成的事业。经过年轻的安德烈斯·尼尔森斯(Andris Nelsons)短暂的替打之后,里卡尔多·夏伊隆重登场。
©Marco Borggreve
夏伊是在莱比锡布商大厦乐团总监任内突然离开。他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和爱惜自己“羽毛”的艺术家,肯定与乐团之间是发生了事情,但是他对外界绝口不提离开的原因。当此其时他虽然回到意大利的斯卡拉剧院,也算叶落归根,但对于雄心勃勃的夏伊这不算一个最好的归宿。这个时候琉森音乐节乐团也急需有足够能力带领乐团保持在第一阵营和扭转局面的人物,向夏伊抛出橄榄枝,是双赢的局面。
阿巴多对音乐的诠释带有非常浓烈的文艺气息,立体精致之余,使人犹如欣赏古希腊的雕塑、戏剧般,均衡和谐之中带有强烈的张力和震撼感。而夏伊的艺术是依托深厚的传统、建立在时代精神之上。2005年他上任莱比锡布商大厦乐团总监,在新乐季开幕音乐会上就展现了他雄心万丈的计划:刷新莱比锡音乐传统,将巴赫、孟德尔松所建立起来的莱比锡音乐传统和精神带到了现代并发扬光大。随着他突然离开乐团,这个目标戛然而止。
阿巴多与夏伊©Teatro alla Scala
历来意大利指挥大师中不乏人文专家,朱斯佩·辛诺波利(Giuseppe Sinopoli)是其中一位,夏伊也是其中的一个。
2016年接手琉森音乐节乐团至今,夏伊已经完成了稳定乐团和去阿巴多化两大难题,使得乐团成为“自己”的乐团。通常指挥家的事业目标是歌剧和交响乐同时发展,夏伊常规乐季有斯卡拉的歌剧,夏季时有琉森的乐团,夏伊的事业基础重新得到稳固。
阿巴多在琉森的成就是不可复制和不可磨灭的,但不代表这只有一种的方式带乐团和诠释音乐。夏伊带琉森音乐节乐团,依然延续了他在莱比锡时的思想,将传统以时代精神发扬光大。通过在深圳音乐厅的现场音乐会更深刻地感到这一点。
10月19日晚,音乐会现场
现场演出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被作曲家的挚友梅克夫人称为“我们的交响曲”。夏伊以很正面的角度去诠释作品,老柴作品中那些常常被诟病的方面,在夏伊的演奏中并不存在。相反,作品结构紧凑、张弛有度的处理使作品的情调雅致,已经不是停留于表面情感的宣泄,对生活的热爱深入到骨髓。
相信很多乐迷很怀念阿巴多年代琉森音乐节乐团那种精致而灵巧的声音,夏伊指挥棒下琉森的声音则是恢弘、饱满,和阿巴多年代的声音风格相差甚远却同样具有高度的感染力。
©Marco Borggreve
这么多年来,他的音乐理念大体没有改变,变的是他的处理更加的巧妙和精致。对比他在1990年代后的那些演奏听起来还有些生硬和内在的空洞,但现在的演奏却无比动人。这看得出这么多年来,夏伊的进步是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提高,直到最后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
可能很多人期待琉森音乐节乐团演马勒的交响曲,去回忆怀缅乐团在阿巴多年代的辉煌,不过,夏伊诠释老柴的“第四”,和阿巴多棒下的马勒一样显得高洁。在音乐会后,和广州大剧院的何总聊微信,他和我说在琉森的老柴“第四”中听到了“期望”,这正是老柴当年写这部作品的初衷!
当晚,乐团返场“柴四”第四乐章最后段落
指挥大师卡拉扬曾经说过他在指挥上的理想是将“托斯卡尼尼和富尔特文格勒合二为一。”从音乐的理念层面,夏伊是延续了莱比锡学派中的“恪守音乐精神”的思想,忠实于作曲家原意和作品乐谱,以人文知识和认知深挖乐谱背后的细节,从而展现出无比壮阔和奇妙的音乐场景。卡拉扬当年的理想,在我看来已经在夏伊身上实现了。
10月19日晚,音乐会现场
我们不是常抱怨正处于无大师的年代吗?问题的实质是信息化浪潮使社会日益扁平化,事物标签化、割裂事物间的联系、知识结构扁平化,去英雄主义和反传统成为了社会的主流。对传统的反思和突破传统的藩篱本来是好事,这也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和可能性。但是过头了,将反传统视为惯常,对世间万物缺乏崇敬感和敬仰,就会变成事物发展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巨大羁绊。
现在似乎喜欢深挖大师权威日常生活中的负面情形,进而站在当下道德的高度去批评。国内国外皆如是。在质疑甚至批评传统和权威时,我们是否应该反思,批评与理解,是否应该回归到知识金字塔结构所处的那一层才合适?因此在指挥大师海丁克退休的时候,我曾经感叹,现在能看到一个大师荣耀地离场是我们时代的荣幸。同样,在我们的时代,有夏伊这样的人文精神大师在,将传统之精华承上启下,是我们时代的荣幸。
*音乐会现场图片由韩墨拍摄
该篇乐评仅代表作者个人,不代表深圳音乐厅观点。